幾乎是毫無疑問地,微博不僅改變著很多人的個人生活,也更對輿論的發(fā)展產生或大或小的影響。這一現(xiàn)象得到諸多學者的關注,不少人都在思考微博作為一種互聯(lián)網應用到底給我們帶來了什么?特別是在一種宏觀視角下。就此,趙鼎新教授的這篇講座文章,值得我們關注和思考。
講座實錄:
我把題目稍微改成“微博、政治公共空間和中國的發(fā)展”。所謂公共空間主要講政治公共空間,因為微博創(chuàng)造了各式各樣的公共空間,每個公共空間性質不一樣。今天主要闡述對中國發(fā)展影響比較大的政治公共空間。
我想許紀霖先生邀請我作這個報告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我寫過一篇《倫敦騷亂》,講倫敦騷亂中Twitter等微博工具所扮演的角色與中國媒體和微博在同樣性質事件中的表現(xiàn)如何不同,講了英國的Twitter怎么從一開始鼓動騷亂,到后來積極投入滅火。第二,就是《時代周報》采訪我后刊出的《微博已經改變了中國》。原稿有近9000字,我當時主要講的也不是微博,結果刊出4000多字,不知道怎么就變成主要談微博了。其實那時我自己也沒微博,就在寫《倫敦騷亂》文章時稍微研究了一下Twitter,中國的微博當時還沒研究過。
這次許紀霖要我講微博如何改變了中國,還真把我難倒了,于是我悄悄穿上“馬甲”注冊了一個微博,在里面悄悄觀察,然后比較美國Twitter和中國微博的區(qū)別在什么地方。我把紀霖先生的邀請當作一個機會,依照著學者做課題寫開題報告的方法和思路,把我的一些觀察和體會做了初步總結。
微博實際上是傳播意識形態(tài)
微博作為一個輿論媒介,帶有一種什么性質?比如我今天在這里說話,遠的、近的都能聽見。如果我在桌子上刻一個字,站在遠處的人就看不見,刻完字字永遠在桌子上,但我說話如果沒錄音,聲音就沒有了。這說明用話來傳聲和用書寫來傳聲,性質不一樣,話傳得遠,寫字保留時間長,這是最簡單的層面。加拿大學者麥克盧漢把這個原理稱之為“媒介即信息”,即不同媒體本身具有不同的性質。
微博出來之后,就像每人手上一份報紙,它是最民主的。微博本身就有信息量。
微博上傳播什么東西?實際上是傳播意識形態(tài),大多數(shù)東西都不像物理學牛頓定理那么準確,可以當成真理性東西,而是帶有價值觀,本身屬于意識形態(tài)范疇。微博上一旦爭論,基本都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競爭。
我本來以為“方韓論戰(zhàn)”是簡單的真假問題,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爭論。
支持韓寒的基本上是三個群體:一部分我把他們叫做原教旨自由主義者,如果韓寒倒了,自由主義就倒了,這是價值觀問題,也是意識形態(tài)問題,并不是真假問題;還有一類大家叫“韓粉”,不帶貶義,他們喜歡韓寒,長相酷,又能開賽車,對于韓粉來說,這是一個“宗教”,真假不在乎;還有一部分人,是我們大學中的人,對常識沒判斷,認為不能進行“無罪推定”,包括很多大學教授、專家都缺乏常識。這是很要命的,所以導致很簡單的東西,變成意識形態(tài)爭論。
意識形態(tài)爭論有其特點。首先是非強制性的,我和你辯論,你不聽我的,我對你沒辦法。意識形態(tài)和經濟一樣,你賣東西,我挑到最后不買了,不能說“不買就揍你”,買不買是自己的事。這是競爭、交換,是非強制性的。
其次,意識形態(tài)和經濟競爭又不一樣。經濟競爭中我和你共同做生意,如果我虧本,我是知道的,輸贏清楚。意識形態(tài)競爭的輸贏是不清楚的,輸贏不確定性,沒辦法定義輸贏。
第三,意識形態(tài)天生是多樣性的。文革中都談論毛澤東,但是分成那么多派別,對毛澤東的不同解讀只有一點點的差別,但到最后導致組織形式完全不一樣,不管怎么解讀,它是多樣性的。
一般來說,當我們看到一個社會中某種意識形態(tài)或者看法獲得強勢后,首先想到的不應當是這一意識形態(tài)如何正確,而是要觀察這一意識形態(tài)背后有什么強制性或者是半強制性力量的支持。什么是強制性權力?國家權力和軍事權力,在現(xiàn)代社會,國家是最為強大的強制性組織。強制性權力的邏輯是“你不聽,我揍你”。
強制性不完全來自國家,還可以來自半強制性權力,教會和學校就是半強制權力。從這個意義上說,你們今天如果認為我演講得好,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學校教育已經規(guī)范了你們的思維方式,使你形成了很強的認知依賴。
在微博中誰都可能是“紅衛(wèi)兵”
從性質看,微博是最徹底的非程序性超民主手段。為什么是最徹底?只要識字,微博短短幾個字,寥寥幾筆,誰都能寫,寫得好壞都無所謂。為什么是非程序性?沒有什么程序,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為什么叫超民主手段?因為它不是“一人一票”,可以買粉絲,比如2元1000粉等等,看起來很民主,但如果你有權力、技術和錢,馬上可以買很多批。說老實話,微博中聲音雖大,我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很可能是穿著馬甲的水軍。
超民主手段容易形成以下三點:第一,一人可以多票,形成虛假輿論;第二,微博前臺行為與后臺行為界線不太清晰,比如我今天和你聊天,聊完之后發(fā)現(xiàn)你不怎么樣,說這是什么混帳東西,很恨你,但作為朋友,必須客氣;第三,形成互不認識的近鄰關系,微博中有很多名字,各式各樣的人,有的真有的假,其實大家互相不認識,今天與你關系很好,明天就可能跟你翻臉。
從微博本身的性質可以推出的結果就是:微博平臺一方面缺乏現(xiàn)實社會中的禮儀和權威關系約束,人的關系、禮儀、文明,都可以不講;另一方面,特別容易被來自網絡公司、金錢和行政權威的操縱。
微博特別不容易形成權威,我罵你就罵你了。在微博上,有些人類似文革時候的紅衛(wèi)兵,想打誰就打誰,見“偉人”就下跪,微博上的“偉人”可以是網絡公司,可以是金錢,也可以是權力,我們都不知道。在微博中,誰都可能是“紅衛(wèi)兵”,一方面表現(xiàn)得特別不服從權威,另一方面又在操縱下特別容易對權威產生崇拜甚至盲從。
中國的微博、博客與美國相比,很不一樣。我把中國前20名的公共知識分子,讓自己學生看,基本都知道。我把美國前20名給美國學生看,最多知道1、2個,其他都不知道。后來我與美國一位比較有名的意見領袖吃晚餐,他說自己的意見主要發(fā)表在博客,而不是放在微博上,在美國微博不怎么重要,博客更重要。美國微博只能發(fā)140個符號,中國有長微博功能。美國微博評論只能顯示5條,轉發(fā)只能夠顯示50條,以上不知道,水軍沒用。
這幾個原因導致twitter影響比較小,再加上美國主流用的是博客,而不是twitter。在中國,微博可以無限制評論,可以顯示很精確的轉發(fā)數(shù),還有長微博功能。這些性質決定了在中國微博不但能替代博客,而且網上有各種強勢意見領袖的網絡紅人,網民有被操縱的更大危險。這是中國的微博和外國twitter的區(qū)別,twitter沒那么厲害,微博比Tiwtter厲害。
微博建立不起主流價值觀
現(xiàn)在很多人都想建立主流價值觀,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不懂意識形態(tài)特征,以為出名就能炒大,以為一個理論好,就能炒大,事實上,一流社會學家和十流社會學家,在老百姓眼里是一模一樣的,沒好壞之分。
主流價值觀的構建與社會結構現(xiàn)狀密切相關。社會結構現(xiàn)狀和微博性質所導致的國人心理素質和大眾心態(tài),將決定微博對中國政治空間和政治發(fā)展的影響和方向。
當前中國社會有五方面的特點:
第一,由政府主導構建的中國主流價值觀式微。
第二,儒學式微。在當今中國,儒學已淪落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哲學體系或意識形態(tài),而其他宗教與倫理體系也沒有取儒學而代之的能力。中國又是一個大國,韓國對變成基督教國家無所謂,現(xiàn)在20%多已經是基督教徒,中國不干,宗教不能為社會提供主流價值觀。中國這兩年富了,但中國能為世界提供什么思想,說老實話,真沒有。
第三,中學和大學人文教育方向不明。這兩年中國在搞人文教育,搞核心課程,但只是一個大雜燴。人文教育到底要教什么東西?中學和西學之間應該是什么關系?我們學校和國家的關系應該怎么定位?這些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
西方的核心課程就是認為歷史從希臘開始,一個理性的社會逐漸形成,在中世紀的黑暗中逐漸發(fā)展起來,一個是宗教一個是理性,雖然受到后現(xiàn)代的沖擊,但此種教育還沒有被打破,還是主流。中國大學失去了講堂的意義,也不能對建構主流價值觀作出貢獻,中國高校在骨子里是個技校,都不是大學。
第四,主流媒體。中國媒體在好多領域比美國還自由,但是在一定程度受到限制。比如針對方韓事件,主流媒體形成共識,可以報道,但不要過度炒作,這件事情要沉淀下來,我認為這是對的。但是,如果在市場化條件下,媒體可以自己決定,這就導致主流媒體在若干領域不能建構共同輿論。
第五,中國缺乏長期的常識建設。常識的得來一是靠教育,一是靠辯論。中國很多人缺乏對話,對基本東西的判斷不成熟。對話意味著至少能知道別人的思想,也就能容忍他人,知道自己思想的局限性,而中國人往往性格比較偏執(zhí),不是說不好,社會需要這樣的人,偏執(zhí)的人在中國社會起了一個正面作用,但這種性格人到美國可能連工作都找不到。
這就導致國人在個人利益上經常鳴不平,而在“大事大非”上就非常天真,甚至經常缺乏原則。
這五大問題也意味著任何主流價值觀的建構都是不可能的。意識形態(tài)的多樣性演繹到極致,但背后如果有一種強力加以控制的話,特別容易和微博輿論朝一個方向走。
每人都在消費國家的不同東西
因為社會現(xiàn)狀以及意識形態(tài)性質,也就導致微博具有以下四個方面的表現(xiàn):
第一,微博存在一個自然選擇的過程。它選擇心理素質好、偏執(zhí)的人,就是認為我對,一百人說我錯也不在乎,要求在微博中一旦展開論戰(zhàn),可以靜下來,否則就滾蛋吧,不要搞微博。
像方韓論戰(zhàn),很多人真是不敢發(fā)表評論。我寫方韓之爭的那篇文章(編者注:指《論方韓之爭》),目的不是為了打韓寒,實際是要指出媒體不能這樣消費自由主義,因為我也是自由主義者。
誰知道我的文章被轉播成韓寒很可能是個騙子,只提取了里面一句話,其實這句話是我總結的別人意見。沒辦法,文章一旦發(fā)表,你根本無法控制它的生命。所以,一旦參與論戰(zhàn),必須自我感覺良好,只有心理狀態(tài)受外界影響小,思維相對偏執(zhí)簡單的人,才能在微博上堅持下來。像我這種心理素質差,博客都不敢開。
第二,微博中前20位最具有影響力的意見領袖,前8位全是與經濟有關的人士。
很多人認為方舟子是科學主義者,他錯也錯在科學主義,對也對在科學主義,在有些真假比較確定的領域,特別成功,也做了很多無趣的事,比如打中醫(yī)打傻了。很多自由主義罵他不敢打貪官,他這個人什么都不管,只是貪官的證據(jù)他抓不到。
有些左派,不管他人什么觀點,堅持自己的觀點,認為美國是壞蛋,什么事情都可以解釋為美國對中國有陰謀。
中國很多新公共知識分子都垮臺了,不能怪他們,顯然是被中國媒體過度消費了,他們早期發(fā)表的言論都被提出來,但每個知識分子的知識都是有限的。有些不知道的讓他說,到最后肯定是胡說八道。
我這人是當不了公共知識分子的,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懂的地方。像喬姆斯基,指出了美國的很多問題,但基本是美國新聞和政治等他長期研究的領域,不會就房地產方面發(fā)表什么意見。
美國的公共知識分子都是“區(qū)域型”,中國是全能型,所以上來一個垮臺一個,有時自我感覺太良好,以為一呼百應,但他們不懂意識形態(tài)的權力,你今天說完,明天別人就忘了。
第三,在政治空間上誰敢打擦邊球、誰敢以對抗國家名義發(fā)言,誰就能操縱民意,把輿論做大。在中國目前騙子特別多,有人消費自由主義,有人消費民族主義,有些人為下層民眾發(fā)聲,做的事情對社會也有好處,但另一方面他們的做法正是消費中國的窮苦百姓。
比如有一件事由于對事實的誤解,政府成為眾矢之的,我經過實際調查后,就問我的自由主義朋友,結果發(fā)現(xiàn)在自由主義立場面前,就沒人聽實際情況了,往往不顧事實;旧厦咳硕荚谙M國家的不同東西,所以,消費是微博的特點之一。
第四,在這種情況下,一有風吹草動怎么辦?微博可能就會變成傳播信息與謠言的陣地。目前國家不能完全控制輿論,合法性完全建立在干得好才行,干得壞馬上就可能出現(xiàn)各種問題。因此,在此條件下后果可以設想。
在缺乏主流價值觀體制下的微博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人,會是什么樣?缺乏學習能力,一旦產生社會問題或動蕩,后果肯定很糟糕。微博中的精英也會后悔曾經的“天真”,然后馬上就會為中國以后的出路再“天真”地進行設計,帶著一幫即天真又可憐的老百姓,把中國從災難引向災難。
當然,我希望我以上這些“預測”都是錯誤的。的確,社會科學的一個特點就是被廣為接受的“預測”會改變人們對社會的理解和行為方式,乃至社會的發(fā)展方向,從而使這預測變成一個錯誤。我衷心希望本演講的論點從根本上就是錯的,或者至少是在中國社會的發(fā)展中變成錯誤。謝謝大家。
意識形態(tài)的這些性質,對權威關系有很大的損害。只有在主流價值觀強大的情況下,微博平臺才會受到主流價值觀的制約。如果一個社會沒有主流價值觀,也就是說每一個人的想法,都是完全的個人體驗,在這種情況下,從理論上講微博中就不可能形成主流聲音。但,微博在好多問題上形成主流意見了。